【尊礼】万年 03
3 绝境逢双圣
也不知在那黑暗幽长的山洞里跑了多久，宗像一句话也不说，只是拼了命狂奔。
不是宗像不想说话，实在是他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了。元力已经完全透支，三魔在背后越追越近。骤然听得背后一阵魔吼，气息如轰雷掣电在洞内蔓延，宗像无暇回顾，但觉身后魔气暴涨，知是陈撷受创于仙主剑，一怒之下吞噬了其他两个魔族，此时正在突破，心下暗叹魔族疯狂起来果然骇人听闻。那魔气如冰山化雪，滔滔自后裹住他双足，尚不断膨胀，淹没洞内整个空间，几乎拔足难行，洞内更加漆黑一片，伸手不见五指。
宗像顾不得疼痛，强自张开青眼，但求觅得一线生路，青眼所及，四处皆是死路，十步之外，已是一面巨大的石壁。
想来已经跑到了洞底，这原本是条死路。
难怪陈撷并不急于追赶，只是慢慢收拢魔气，一步一步走来，“玉青鸾，你放下背上的金龙，我不杀你二人，只要你们吐出本命精魄，做我的妖宠，如何？”
宗像仍是一声不吭，他在玉虚山清心修炼多年，虽是玉石所化，早有凤凰不屈之意，更不提周防桀骜不驯，怎会屈居人下，做人妖宠？此时周防缩得只剩两尺来长，头上龙角尽脱，金鳞碎得斑驳不堪，如蛇一般模样，宗像翻手将周防抱在怀里，两人心意相通，咬牙向石壁撞去。
宁可一死，绝不屈从。
两人撞上石壁，都闭眼待死，谁知那石壁犹如水镜一般，突然晶光大盛，涌起万道霞光。宗像只觉得一股不可抗拒的浑厚力量扣在他身上，将他一拖而入，随后重重摔落在地。
万籁俱寂。
宗像四顾而望，他二人身处极宽大的一个洞穴之内，身在断崖之上，下方是万丈深渊。心知自己是撞开了某处阵法，只怕这才是真正的天风秘境。他急急摇晃周防，周防倒很硬气，居然勉强睁眼向他一笑。
宗像拿出灵石，在他二人身边布下一个小聚元阵。灵气喷涌出来，却不向周防渗入一丝一毫，只朝宗像七窍流去。他蔓出神识看向周防体内，筋脉肺腑皆寸寸断裂，只怕连运功疗伤的气力也没有了。
宗像叹了口气，遍寻身上丹药，一个可用的也无。他再不思量，张口吐出一缕青液，凝成指尖大小的一颗碧玉珠子，喂向周防口中。
周防并不吞下，头一偏，珠子又吐了出来。
宗像恨得揪住他脑袋，“没有其他丹药，阁下不吃，就等着死吧。”
周防奄奄一息，“老子知道是你的本命精魄。”
“只有一点，又不会怎么样。”
“那也不能吃。”
“吃不吃？”
周防不说话了，张嘴吞下了珠子。青鸾的本命精华乃是先天疗伤圣药，周防吞落喉中，突然觉得灵魂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东西，仿佛与宗像有了某种灵魂联系。
这人情是一辈子不用还了。
重伤之下，虚不受补，周防吞了精魄，再也无力支持，重重落在宗像怀中。这一夜宗像不敢合眼，只将周防抱在怀里，用自己的生气去温养他身体，一面不断用手去探周防的鼻息，那鼻息时有时无，身上依然血流不住。他一夜不停地吐出精魄，也不知嘴对嘴喂了周防多少回，更不知外面是昏是晓。
宗像在茫茫然中，看见周防被一片白光笼罩，他努力想看清那白光，却看见周防在白光之中，由龙化蛇，又从蛇化为一块金色卵石。
宗像心想，真可惜，就这样变回了石头。
他其实是很想对周防说点什么的。
说点什么？说他们过去那些毫无必要的打斗，说他第一次看见周防，心中涌起的似曾相识的熟悉感。
亲切到让人有些抗拒，就好像那眼神能一直看到他心里。
他们曾经是两块石头，无知无觉，偏偏天意弄人，又要让他们有心有情，有了意念。
总以为仙家岁月，如流水奔逝，转眼万年。以为还能这样相看两相厌地过万年。
吃了精魄就能掌握精魄的灵魂，给周防吞下精魄的时候，他心里很清楚。周防要是坏一点、恶一点，倘若生还下来，真是想把他宗像怎么样，就可以怎么样。心念一动，要他去死，他也就死了。
可是周防多不争气，就这么没了。
这天地间，能让他生死相托的人，也就这么没了。
越是想着，越是心中酸楚难言，想伸手细细抚摸那块石头，石头却又高高地向空中飞去。
宗像便伸出手去，石头在空中虚悬着，漂浮着，手碰到，可是透明的。宗像不急不躁，只是一心一意要把这石头握在手里，心想纵然周防死了，也要带他回去玉虚山里。
他就这样一直捉，在那一片空落落的白光里，孤独地伸着手，仿佛捉了千万年。
朦胧中有人握他的手，越握越紧，宗像觉得心烦，只想甩脱，那手握得极是用力，怎样也甩不开，他睁开眼，周防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，握着他的手，脸上还有伤。
“你梦见什么了？”
两人靠得极近，近到宗像来不及为周防没死而感到高兴，满心只剩下尴尬，“松手。”
周防偏不松手，依然握着，“看看你的鸡爪，把我脸挠成什么样了。”
宗像心里一阵莫名其妙，明明之前是他把周防抱在怀里，怎么一转眼成了周防抱着他。他打量周防左一道右一道的脸，越看越好笑，知道是自己在梦中抓石头，都抓在周防脸上了。
劫后余生，两个人头抵着头，都笑起来。
宗像推开周防，严肃地说，“周防尊，你不准提道侣的事。”
周防笑得咳嗽起来，“你自己提的。”
他不说则已，一说出来，两人都觉得若有若无的心中一动，灵台通彻，像是彼此都分明知道对方心里想些什么。一时都默默不语。
山洞里静寂非常，唯有心跳与呼吸之声，与水滴石穿的声响，一拍一拍，合在一起。
宗像张望这山洞，“这里应该是真的天风秘境。”
周防站起身，把宗像也拉起来，“这里面能有什么？”
两个人都觉得秘境里的气息大是亲切，并非说笑，宗像心中分明觉察凤凰的不屈意志，周防也觉察到这洞中强烈的龙威。
两人都向断崖之下的深渊望去，又相互凝望。
“宗像，敢不敢下去看？”
“可不会输给阁下这样的莽夫。”
二人相视一笑，慢慢携手向深渊飞去，这深渊几不见底，也不知飞了多久，几乎是下落九渊一般地坠落了许久，宗像眼明，先惊讶得“咦”了一声。
“怎么了？”
“下面有两具尸体。”
两人落地，正看见那两具庞然巨尸，一条红龙，一只青凤，交盘在一起。两个人在巨尸之侧，有如微尘草芥。
谁也不敢先动，也不敢说话，两人都感到从尸身上传来的巨大威压。想来这一龙一凤虽然死去多时，元力还未曾彻底消灭，只怕还留存着一缕神识。
事实证明他们想多了，这凤凰和龙已经不知道死了几千万年，神识早已散落成灰，宗像和周防在尸体边坐了大半天，不见动静，这才敢走上前去。
“这两个大妖都是地尊啊，”周防感慨，“咱们把它炼化了，出去可以随便教训那个小魔。”
宗像横他一眼，没说话。他细细察看青凤尸身，却在嘴里叼着一个小小的玉简。
宗像拿过玉简，透入神识，周防没兴趣，只坐在红龙身上等他。
“说了什么？”
宗像放下玉简，神色唏嘘。
“这两只大妖是千万年前的妖族首领，红龙叫迦具都，青凤叫羽张迅。两人不知干犯了什么天禁，逃到南方大陆，还是未能幸免一死。”
周防哦了一声，若有所思地看着身下的红龙，“是朋友？”
宗像轻声“嗯”了一声。
周防点点头，“死得其所，也不冤枉了。”
这话说得亲切稠密，宗像一面觉得先人面前，这么信口开河实在不该，一面又想起之前两人拼死逃亡，相互回护，心中也是感慨万千。于是向周防微微一笑。
他拿起玉简，边看边念，“羽张前辈说，他们死前下了禁制，只有龙凤血脉能进入这秘境之中。若是后人得此机缘，可以吞噬他们的尸体，延续道统。”
周防摸摸耳朵，“所以是可以吃喽？”
你是有多饿，宗像向他丢去鄙视的白眼，“前辈说，承袭了他们的道统，就要替他们完成一件事。”
周防很警惕，“什么事？”
宗像不说话，在羽张怀里摸索起来，周防好奇地探过头，“你找什么？”
“凤凰蛋。”
周防震惊，“这是雄凤吧？也会下蛋？！！！”
宗像十分尴尬，一边在羽张怀里摸，一边强行解说，“一定是前辈用心头精血凝聚的元魄，阁下不要打这个蛋的歪主意。”
周防看着他笑，“我没歪主意，你能不能下蛋？”
宗像向后就是一脚。
羽张的尸身极大，羽毛如深草一般，宗像摸了许久，终于从胸口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卵状物事，晶莹剔透，半青半红。
这想必就是羽张说的凤凰蛋了。
周防出神地看着蛋，宗像立刻把蛋放进怀里，“阁下别这么看。”
周防赶紧解释，“不要你的，只是觉得那颜色很微妙啊，不应该是全青的吗？”
两个人都觉得好奇，又把蛋掏出来，左看右看，宗像看玉简，周防专心地看蛋。
“周防尊，滴一滴血在这上面。”
周防更震惊了，“你们凤凰的蛋，要我的血做什么？”
“给不给？”
周防没话说了，老实地咬破手指，宗像也咬破手指，各自滴了一滴血在蛋上。
那晶莹的蛋顿时宝光朦朦，在宗像手中滚动起来。
——袭我道统者，护此凤雏，去东方龙气之地，寻龙吐珠，吾二人别无他念，唯挂心于此，如能相允，感激不尽。
这是羽张在玉简上留下的，最后的话。
宗像和周防看着那玲珑的凤卵，在空中逐渐开裂，从中落下一只极小极美的凤凰，遍体赤红，犹带火焰。
两人都万分惊喜，“是火凤凰。”
那凤雏还十分弱小，眼睛尚未睁开，落在周防手中，大约觉得十分温暖，闭着眼又向周防怀中爬去。
周防简直想笑，他捋捋着头发，低头看小火凤在他胸口安静睡去，“这算什么？”
宗像笑得明快，“既然它喜欢阁下，就有劳阁下带着吧。”
他转眼望向龙凤的尸身，又觉一阵怅然。周防不曾细看玉简，可宗像读得明明白白，羽张在玉简里将他与迦具都的事情说得十分含糊，可仿佛字字句句都万般有情。
“天道者，有情亦无情，愿追有情天道，不是无情无理，只是情根难断。”
宗像在玉虚山中修炼了这许多年，也曾与众妖一起聆听圣母说法，从来以为天道无情，原来这世间还有有情天道。
他心中朦胧不定，虽不知天道如何有情，只觉得羽张与迦具都生死相随，何其可惜，又何其有幸。
tbc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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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们猜猜这个小凤凰是谁。
